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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4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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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43 章

一生生活在南方的崔硯池, 在北境呆了這些時日,才知道原來積到丈高的雪可以吸收掉所有聲音,風真的會讓人感到刀割一樣的疼痛。

任家置身事外的態度比他想得堅決, 這段時間,任遜毫無保留地帶他巡遍兗州十二營, 帶他登上邊城烽火臺, 指給他看黑河人在高崗另一邊的營地,但也只是止步於此。

不過也不足為怪, 因為京師越危急,北境便越占有主動權。

這日兗州難得停了一日雪,晚上霜月滿庭,庭中積雪被月光照得皚皚如銀, 凜冽空凈。

夜半時分,清澈透亮的月光穿過窗欞漫上床榻,崔硯池頭枕在雙手上想事情,久久沒能入睡。

這些天,他跟著任遜在北境走了一圈,終於深切地知道了何t謂任家是為大齊百姓擋住異族入侵的最後一道防線。

現在戰火還未遍地燎原, 任家尚可以用北境強勢的軍力壓制方鎮作亂的野心,快速地結束動亂。但就京城現正往崩潰的方向一路狂奔的情況,中朝再亂下去,就是再有天大的好處,任家也是愛莫能助。

希望日漸渺茫,崔硯池不抱任家忽然回心轉意的幻想,便已開始謀劃如何能保全下最多。

第一件, 便是派人前往南漳,將任煙煙接來北境。

月影漸移, 崔硯池算著前幾天派出的使者還需幾日才能到達南漳,不知不覺醞釀起了睡意。朦朧之時,門上一陣急響,將他驀地驚醒。

“誰?”

崔硯池疑有急報,立即披衣起身拉開了門。許飛沈和雪鷂並肩站在門口,暗藍夜空中滿月高懸,許飛沈凍得耳朵鼻子發紅,雪鷂睫毛上亦是凝了一層白霜。

“許兄!”

崔硯池何曾想許飛沈會出現在這裏,他錯愕非常,雪鷂一禮,簡便道:“崔大人,許大人我平安帶到了。在下還有些事需向將軍稟告,這便先告辭了。”

雪鷂離去,崔硯池見許飛沈凍得瑟瑟發抖,忙側身往裏一讓。屋外天寒地凍,許飛沈進到屋中,自冷驟暖,不由打了幾個噴嚏。

“先坐到爐邊取取暖。”

崔硯池二話不說為許飛沈倒來熱茶,見他凍得手腳僵硬,又連忙給他披上了件自己的大氅。

坐熱氣烘烘的爐火配著熱茶下肚,許飛沈凍得縮成一團的五臟六腑漸漸得以舒展。他長舒一口氣,脫下身上披著的大毛披風,崔硯池見他緩過來了,方向他問道:“許兄,你為何會突然到此?”

許飛沈一笑,從腰間解下這些時日片刻不曾離身的包袱,從中取出了任煙煙交與他的紫檀木盒。

“喏,便是為這。”

許飛沈為盡快趕到定遠侯府,幾天幾夜未曾合眼,他將木盒雙手奉上,崔硯池接過,打開看到裏面明黃的詔書,心跳驟然加快。

“這是……?”

崔硯池不可置信地擡頭望向許飛沈,許飛沈微微笑著給崔硯池一個確定的眼神,崔硯池雙手展開詔書,待看清詔書上的文字,一下激動得站起。

“天知道我等了多久!”

這段時間,賀家父子的軍隊離京城每近一步,崔硯池的心就每往下沈一寸。

可有了這封先皇遺詔,他便有絕對的把握說服任家出兵。

“好兄弟,你知道這東西能救多少人的命嗎?你知道我等這詔書等得有多著急嗎?感激不盡!”

崔硯池向許飛沈深深一揖,許飛沈連忙扶起崔硯池,

許飛沈正色道:“何必言謝!此事關乎萬民性命,我當然義不容辭。”

他爽朗一笑,“而且,我趕在封山之前把這詔書送到你手中,對郡主也算有個交待了。”

崔硯池原以為許飛沈來此是受安平王府所托,聽得任煙煙牽扯其中,他心臟一震,臉色馬上變了。

“這事和煙煙有什麽關系?”

事況緊急,許飛沈出發的時候沒有向任煙煙打聽太多。他一直默認著任煙煙此舉背後是崔硯池和安平王府的意思,然而崔硯池此刻看上去並不知情。

“你不知道嗎?這遺詔是郡主拜托我快馬加鞭送來的啊!”

情況似有失控,崔硯池方才的欣喜瞬間退得一幹二凈。

“煙煙要你送來的?難道她私自回京了?!”

崔硯池緊張萬分,許飛沈皺起眉頭,意識到如果崔硯池都不知道任煙煙回了京城,那應更不知道她之後打算進宮。

許飛沈欲言又止,止又欲言,不知如何開口,崔硯池敏銳察覺到許飛沈的不自在,一顆心往寒淵急墜。

“她怎麽了?!”他抓住許飛沈手臂,緊張追問。

許飛沈遲疑一剎,如實道:“臨走前郡主同我說,她將遺詔托付給我後,便會進宮照料潞王。”

崔硯池聽得進宮二字,頓時一陣頭暈目眩。遍體生寒,他竟是不敢想自己走後都發生了些什麽。

賀家對潞王趕盡殺絕,宮中現如龍潭虎穴,她怎麽敢孤身前去?!

她為什麽不肯乖乖呆在南漳,為什麽要自作主張做出這些事情?!

難道她不知道她這樣好比把他放在油上煎熬?

難道她不知道她對他的意義?!

難不成她是想懲罰他,懲罰他一次次把她放在他所執拗的某些事情的後面嗎?!

“她瞞著我……”

“好啊!她瞞著我!”

崔硯池重重一掌拍在桌上,又驚又怒。然而手上的痛楚並未能減輕半分他心中的驚惶。

“景初!”

崔硯池一向謹慎自持,溫文爾雅,許飛沈第一次見到崔硯池這氣急敗壞的模樣,一時也是無措。

他結結巴巴地勸道:“郡主有勇有謀,進退有度,一定會平安無事的。”

安慰的話在嚴酷的事實面前實在徒勞,崔硯池白著臉搖搖頭,只是轉過頭向許飛沈艱澀問道:“她有沒有書信要你帶給我?”

聽得此問,許飛沈一楞,竟是不敢直面崔硯池的目光。

“沒有。”他避開他的眼睛,硬著頭皮道:“郡主說……什麽話都不如當面說。”

一個叫人失落卻又是意料之中的回答,崔硯池心落一拍,禁不住一聲苦笑。

這太是她的作風了。他苦澀地想。

生命無期度,朝夕有不虞。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飆塵。

她常念著這些詞句,是以他早知道她在這些事情上,遠比他灑脫自在。

當然,也遠比他釋然。

只是……

她怎能如此。

他們如若無緣再見,她有沒有想過,她留下這樣一個飄渺潦草的結局,他該當如何?

他簡直不能原諒!

第一次,崔硯池感受到任煙煙也許就會像她的名字,像一縷抓不住的煙從他生命裏飄走消散。

崔硯池一向引以為傲的理智和鎮定在此刻消失得幹幹凈凈,崔硯池頹然在椅子上坐下,什麽陰謀陽謀,什麽神機妙算,都蓋不過將他淹沒至頂的懼意。

值此關鍵時刻,崔硯池不能亂了陣腳,許飛沈勉力勸道:“景初,任家早一日出兵,我早一日到京城,郡主便能早一日平安。”

其實這些話許飛沈何須向崔硯池明說。

崔硯池懂得先帝遺詔的分量,也懂得現正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做。只是一想到任煙煙或許正在遭遇危險,甚至或許已經不在世上,他就提不起半分力氣。

崔硯池恍若未聞,始終不為所動,飛沈不禁皺緊眉頭,急道:“景初!而今舉國安危系於你一人,郡主為你做到如此地步,你必不能辜負她的一番苦心!”

爐裏的炭火燒得嗶剝作響,崔硯池默然許久,轉頭看向匣子裏的詔書,漸漸所有的情緒都化成了決心。

五日後,定遠軍奉先帝遺命出兵平亂的消息便傳遍了大江南北。

定遠侯任渺率領五萬大軍自環山南下,其子揚烈將軍任遜則帶著三千精兵先行輕騎入京,進宮面聖。

輕騎跨過常洛城的那一日,天上飄著鵝毛大雪。從城外十裏的林地跨過冰河,便算是出了北境,到了中朝。

臨出北境前,兵士駐於常洛城,補充糧草,養精蓄銳,做最後的休整。

崔硯池一介書生,這些日子跟著將領同行同止,口上雖然不曾有半句抱怨之語,身體卻顯而易見地吃不消。這日是最後休息的機會,任遜特地沒有去打攪崔硯池,晚上崔硯池卻主動找上了門。

“再過兩日,便可到宥州。宥州太守為人忠正,可有些迂腐。我怕他與我軍糾纏,不肯提供糧草,平白耽擱時間。不如明早我和你的副將一起趕往宥州,太守是我爺爺的門生,由我來說服應不是難事。”

崔硯池開門見山地向任遜托出自己的顧慮,任遜一笑,道:“我本想明早再同你商量此事,不想你先提出來了。”

“就按你說的辦,明早我叫副將和你同去宥州。”

崔硯池點點頭,任遜見崔硯池神情不見半點輕松,不由寬慰他道:“你放心,我定遠侯府既許以出兵,自會為朝廷蕩清魑魅魍魎。”

“我知道,我自然放心定遠軍。我只是……”崔硯池猶疑著,有些仿徨地低聲道:“我只是擔心李承燁會按捺不住。”

近來京城雨勢連綿,賀千盛父子率領的新林軍行軍受阻,任家出征的消息傳到京城,李承燁要是不願坐以待斃,確實有可能采取動作。

李承燁是會逃?還是會反?

李承燁會如何應對,現在還是一個未知數。但任遜心中清楚,崔硯池要求任家七日內將定遠軍出征的消息散布開去,應是期冀著這浩大聲勢能叫李t承燁望風而逃。

任遜道:“李承燁死守京城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,他便是要反,北司南衙,恐怕他還做不到可以全部調動。”

京城的叛黨越恐慌混亂,任煙煙越多一分生機。崔硯池知任遜好意,他勉強一笑,起身欲去,走到門前,任遜卻忽然將他喚住。

他停步回身,任遜坐在幾前看著他,卻是道:“景初,明早出了常洛城,任家便是覆水難收了。”

任遜話有深意,崔硯池轉身朝向任遜,正色道:“你們守約,我自會信守承諾。”

任家在京城力量孱弱,這次即使在朝廷擠得一席地位也不知能否站穩腳跟。

以先帝遺詔相請定遠軍出兵的時候,崔硯池以日後江州士族的支持作為交換,向任家提出來了兩點要求。

一、任遜帶著三千精兵以拱衛京師為名,同他先行入京;二、七日內,任家要想辦法將定遠軍出兵平亂的消息散播到人盡皆知。

眼下,任家答應崔硯池的都已經做到了。

“你是君子,當然一言九鼎。我是想知道,那你呢?”

任遜淡淡一笑,凝眸盯向崔硯池,眼神裏多了幾分探究考量的意味。

“你我一起謀劃過這許多事情,可你我日後會如何呢?”

崔硯池提出的要求,不僅能避免任家拿著遺詔拖延塞責,等中朝兩敗俱傷之時再趁虛而入。還能監視著任遜將先帝遺詔親手呈於齊帝。

說不定,還能震懾嚇退李承燁,為躲在宮裏的潞王拉扯出空間。

一箭三雕,這般工整嚴密的心計,且不說不能收為己用實在太過可惜。就是日後如果反目成仇,這樣的對手難免令人膽寒。

崔硯池七竅玲瓏,一下便聽出了任遜的弦外之音。

世人說,才華謀略是讀書人的利器。懷抱利器的讀書人裏,不管有多少求的是功名利祿,總有看到時局雕敝艱難,便想盡已所能,創立一太平人間的。

至於崔硯池,他不在乎這江山是誰的姓氏,他對某些虛妄的榮光已經體味得足夠苦澀透徹,所以榮耀也不是他追尋的終點。

崔硯池平靜道:“日後之事,我亦難以預料。我只能說,誰能使寰區大定,海縣清一,我便願為輔弼,肝腦塗地。”

“仲圭,我見過你對北境百姓謹慎慈悲的心情。所以不管日後你我如何,我始終引你為知己。”

四目相對,任遜若有所思,爽朗一笑。

“好,景初,我明白了。”

崔硯池從任遜住處回到自己的房間的時候,漫天的雪還未停。

崔硯池帶著一身寒氣坐在桌前,坐了好一會兒,默默從衣襟裏摸出了用錦帕包著的花簪。

碧璽的粉光透亮嬌柔,冰冷堅硬的金石早捂成了他的體溫。他慢慢地摩挲花簪,眼神溫柔煎熬,手中的溫度一點點冷卻,他壓抑地輕輕嘆口氣,將花簪重新用錦帕包好,眼神晦暗地放進了懷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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